01
去年冬天，父亲因一次意外摔伤了锁骨和肋骨，医院。那段时间我一直陪在他身边。借由这样的机会，我们父子方才形影不离十多天。
刚入院那几天，父亲没法弯下腰洗脚。我便打来热水帮他洗。起初他不肯让我洗。他说“没事的，你打来水，我两只脚互相搓一下就可以了。”我一再坚持，他才勉强让我帮他洗。
当我卷起爸爸的裤脚，我大吃一惊。他两条小腿上的静脉全都鼓出来，腿上的肤色已经不再是正常的肉色，而是变得很暗淡。左脚在膝关节下还有几个手表大小的疙瘩。这是典型的重度静脉曲张。
爸爸有静脉曲张这病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。好几年前就患上。我也知道。可是我不知道现在竟有这么严重。
02
自从我上高中后，我和爸爸就很少见面。他在外打工挣钱供我上学，常常年三十才回家。有时候为了拿比平时多几倍的工钱，甚至连过年都不回来。每次通电话，他总是说“我很好”，让我不要担心他，认真读书就是对他最好的回报。我大学毕业后，经过再三劝说，他终于不打工了，却又回老家种起了地。我们依旧很少见面。通话的时候他依旧说“我很好”，依旧让我不要担心他。
03
我帮爸爸洗脚是，很想问他，“为什么已经这么严重了你都不跟我说？”话到口边我又咽了回去。凭我对他的了解，我知道他会怎么回答。当我一次次抄起温水洗他的病腿时，我很难过，眼泪在眼眶里打转，我强忍着不流出来。
洗完脚，我扶他躺下。不一会儿他就睡着了。可我躺在陪护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。这些年来，爸爸为了挣钱供我上学，得承受多么巨大的痛苦啊！
04
妈妈曾对我说起，爸爸的病根是年轻时候,用力过度留下的。他为了多挣钱，多重的活儿都愿意干。有一年在采石场抬石头装车，由于用力过猛，不久之后腿上就长出了一条一条蚯蚓一样的东西。因为不疼不痒，也不影响走路，当时一家人都没在意。
05
爸爸出身农家，没有文凭，没有技能，只有一身力气。为了让一家人过上好日子，就只能卖苦力挣钱。
记得上高二那年，我去昆明找同学。期间去爸爸的工地看他。那是个炎热的正午。爸爸在一片拆迁工地上背砖块。他穿一件短褂，赤裸着胳膊，皮肤被太阳晒得黑黝黝。当我走近他时，我看到他满脸都是豆子大小的汗珠，我看到竹篾编织的箩筐把手深深勒进他肩膀。他得把重重的一筐砖头背到前来收购的货车上。那筐砖头也许是50公斤，也许是60公斤，我根本没法想象他肩上到底承受多重的担子。
记得大二暑假，我在昆明做兼职。一天晚上，我又到爸爸的出租屋找他。为了省钱，他租住一间只能放下一张床的房间，狭窄，潮湿，终年不见阳光。我推开门，他正在洗脚，准备换鞋子。他卷起裤脚的时候，我看到他小腿上的静脉曲张已经发展到筷子那么粗了，并且裸关节处有轻微浮肿，皮肤的颜色也变得暗淡。
我有些惊奇地问道：“爸，疼吗？”
他笑着说：“不疼。”
“哦。一点儿肿。”
“是的。干一天活，是有点儿肿。睡一个晚上，早晨起来就不肿了。也不疼，只是会痒，有时候会抽筋。”
他见我担忧的样子，就安慰我说：“别担心，没事的。重活干多了都会这样子。”
离开爸爸的出租屋，我上网查了好多资料，对静脉曲张这种病有了更加全面具体的了解。一个半月兼职做完，我找到爸爸，打算带他去中医馆抓药。他怕花钱，不肯去。我开导了他好半天，他才跟我一起去中医馆。医生给他开了八副中药。吃完那些中药，爸爸的静脉曲张得到了很大缓解，不再痒，不再抽筋，浮肿也消了。
以后每半年我都带着他去中医馆抓药，直到我大学毕业。
找到工作后，我不同意爸爸再外出打工。经过我多次劝说，从年起他才不再外出打工。劳动惯了的爸爸闲不住，把老家荒芜多年的旱地开垦出来种玉米和红薯，还养了两头猪、两头牛、两只羊和一大群鸡。
有一次在电话上，我问起他的脚，他在电话那头笑着对我说：“全好了。没事了。我以前就跟你说过不用担心的。现在不用干重活，跟正常人的腿没啥两样，已经不用吃药了。”
我信了他的话，从此放心了，也没再去开中药。
没想到爸爸的静脉曲张病一直在缓慢加重。我帮他擦脚时问他：“腿上这些疙瘩是什么时候长的？”
他自己居然说不清楚。我有些生气，但更多的还是难过和担心。
06
爸爸已经睡熟了。我躺在陪护床上，望着天花板，由爸爸的病想到我们一家家境的变化。
我生在荒凉贫瘠的大山上。家里特别穷。记得年我们全家仍住在茅草屋里。年家里盖了两间土木结构的瓦房，一家人才搬离低矮的茅草屋。也就是在那年年，我小学毕业，六月份参加全乡小升初统考。
考试安排在乡里，距离我家大概有十公里山路。临考前两天，带队的陈老师通知全班同学——总共二十人：“星期天早晨六点半到学校集合，正式考试是九点半，每人带五块钱，书就不带了。”
关于五块钱，他是这样对我们说的：
“到了乡上吃两个包子一块钱，中午吃米线，小碗一块五，大碗两块。剩余的钱你们买零食。”
我回家跟爸爸妈妈说了考试要五块钱的事儿。我清楚地记得我的话一出口，妈妈立刻变了脸，然后重重地说：“家里一分钱都没有。”我现在已不记得当时是什么心情，或许太小，也没有什么想法。我只记得爸爸说了这样一句话：“没钱也要让他去考。”
吃晚饭时候，爸爸妈妈商量怎样筹到五块钱。首先想到卖苞谷。可是苞谷不多，人也吃猪也吃，卖了就不够了。其次是给别人借。五块钱，如果开口，负担轻的人家还是会借的。可是向谁借呢？沉默了一阵之后，妈妈突然说：“要不就别让他考了。”
“不行，”爸爸说，“要让他考。”
为了让我去考试，爸爸背着二十公斤苞谷，和我、和陈老师、和我的19个同学一起去乡上。
记得从那年起，爸爸就外出打工了。从此家境一天天好起来，欠账都赔完了，我也不会再为没有生活费而担心。但爸爸的病却一天天加重了。
年，我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，但兴奋的同时一大笔学费也让我陷入忧虑。看着爸爸日渐增多的皱纹，我提出不去上学。爸爸对我说：“你安心去报到，读完本科还有研究生。读到哪儿就供到哪儿。我虽然没有本事，但有一身劳力。我卖苦力供你读书，绝不会让你辍学。”
我没能说服他，只得去报到。揣着五十张百元钞票，我的心仿佛被刀绞一般疼痛。
07
大学毕业，我参加了特岗教师考试，也参加了考研。都被录取了。需要作出选择的时候，我征求爸爸的意见。他笑了笑，说：“我希望你当个老师。当然如果你选择读研，我还是那句话，你读到哪儿我供到哪儿。”
后来我选择当特岗老师。我被分到一个偏远的山区小学任教。当校长得知我放弃读研选择教书时，问我：“你后悔吗？”我说我不后悔。
“为什么？”
“因为我可以让爸妈尽早用上我的工资。”
“你是个孝子。”
“我只是不想让爸妈一辈子为我付出。当我有能力回报他们的时候，我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呢？”
08
第二天早上，我扶着爸爸在楼道上散步。我对爸爸说：“爸，等你锁骨好了，你和妈妈搬来和我一起住吧！哦对了，我听说现在可以采用微创手术治疗静脉曲张。很安全，效果很好，我带你去做，好吗？”
他高兴笑着说：“现在你是家里的顶梁柱。我听你的。”
冬天的暖阳透过窗子照在爸爸脸上，他笑的很灿烂；阳光也照在楼道地板上，显得极其光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