马原从沙发椅上弯下腰,在近处拽过来一张脚凳,身子在椅子里躺稳当后,就把双腿搁上脚凳。小腿上隐伏的静脉曲张,有着不同于城市中人的质感,也像是勾勒出了山川河流的样貌。他随后微微侧过脸看我,眨了眨那双世故又天真的眼,仿佛在说,我们开始聊吧。
于是,我们再次聊了起来。我们第一次近距离聊,是在马原如今定居的西双版纳南糯山上,那时花城出版社刚出版了他的长篇小说《姑娘寨》。这次聊是因为浙江文艺出版社近期出版他的西藏主题小说集《拉萨河女神》《冈底斯的诱惑》。我不能不承认,我专注于和他聊天,却时不时冒出些离奇的想法。我想,如果马原问我想到哪儿了?我该怎么回答?我想我会说,我们就这么好好聊吧,把你对西藏,还有对八十年代的回忆,都一股脑儿说出来。
事实上,对于马原来说,西藏和八十年代很可能是一回事。他年到了西藏,年离开西藏。在这仿佛天赐的七年里,或许还可以加上前前后后的几年,他见证了一个时代的飞扬和落幕。
但诚如作家宁肯在今年上海书展期间举行的“马原藏区小说精品系列新书分享会”上所言,在先锋作家里面,马原无疑是最先锋的,却又是最写实的。“马原的‘叙述圈套’把他的写实能力遮蔽了。我们今天回过头看,应该看到他的写作在细部、细节上都非常写实。他的先锋写作之所以成功,和他的写实功底有关。没有写实,先锋只是雾。但雾散掉后,马原向我们展示了山脉。”马原应该是认同这一“写实说”的,他强调小说要写出质感。“在我的写作经验里,我一直在乎的就是质感,人物的质感,器物的质感,和故事本身的质感。”马原写作的同时,喜欢画画,也或许因为画画让他对质感的追求得以强化。他自以为是一个印象主义者,一个静态的形象能比小说给他更多的联想。
而马原的小说从表面上看有一种梦幻感,他自己也强调写作就像做白日梦。但实际的情况,也很可能像宁肯说的那样,马原是以另一种方式追求真实。“他很多时候一开始就坦白他在虚构,但他的小说这么开场,实际上从大的方面已经告诉我们他不欺骗,不制造幻觉。而从小的方面看,他小说的细节都讲究日常化、逼真感,他写出了我们每个人都可能触碰到的生活的现实。从这个意义上说,马原的小说把先锋性和现实性相结合,达到了新的真实的高度。”
惟其如此,我们才能理解马原部分西藏主题小说,虽然写于三四十年前,但我们现在读来也仍然像是新鲜出炉的。我们也才能理解宁肯说的,马原的语言、马原的叙述放在今天,仍然是非常杰出的。“他是一颗耀眼的星星,这个星星从来没有暗淡过。”无论这样的表述是否夸张,但马原的确在西藏经历了他的耀眼时刻。用他自己的话说,如果没有去过西藏,也就没有今天的马原。
我总是想,如果说八十年代,还有西藏,曾给予了马原一种深切的家园感,那么我们不能忽略的是,在那样一个时间、空间里,还活跃着一批和马原一样心怀“伟大”的文学梦的作家。正是他们以文学为本的交往,构成了让他们得以时时回望,也让不曾经历的人们特别向往的精神“家园”。回忆起那个年代,马原依然是激情洋溢的。他当然明白,八十年代可以怀念,但终究已经远去。他寄希望于自己的小说,在十年后,三十年后,甚至三百年以后还有人看。“这是我作为一个小说家的愿望。”
1“如果没有诗意,在我看来,一部小说没什么价值。”
记者:标签从来都是双刃剑。你以西藏为背景的小说出名后,真是给人感觉,你就得是写西藏的,你像是受了西藏的召唤去了那里。
马原:不是那么回事。我去之前,对西藏是一无所知,我还以为那里的人都住帐篷。你想那时候资讯不像现在这么发达,什么都可以百度一下。但我就是现在也喜欢未知状态,去一个地方之前,我什么都不要了解。譬如,埃塞俄比亚首都是亚的斯亚贝巴,除这个地名之外,什么都不知道,我去后看到的一切都是新鲜的,多好啊。所以,我从来不做攻略。当然,你说西藏是我的福地也是对的。有一回,我从西藏回来碰到莫言,那应该是30年多前了吧。他说,去西藏是你马原的幸运。这话是没错啊。西藏七年,我明白了很多问题。像信仰、神学、宗教之类,还有小说是怎么回事,艺术是怎么回事,还有我们从哪里来,我们是谁,我们往哪里去这样的命题,我那会儿都算是弄明白了。
记者:如果你不在西藏,估计也写不出那句石破天惊的“我就是那个叫马原的汉人,我写小说”。《虚构》里的这句话太出名了。在国内的小说里,我都几乎想不起有比它更出名的开头。
马原:我也不知道,大伙儿为什么觉得这句那么有趣。几十年来,我不断听人说,写我的采访用这句话作标题的次数,也至少有十次以上,两位数。但我觉得这句话好像没有那么值得反反复复说,这可能得由读者来回答。
记者:你现在能回想起来,怎么写这个开头吗?
马原:回忆不起来了,过去时间太久了。我个人的话在写一个小说开头的时候,只要进入了语感,进入了情境,根本不会想那么多。我也没觉得这句话特别棒。但这个事情我说了不算。
记者:用宁肯的说法,你这么一写,小说作者作为说书人的形象一下站起来了。作者不但不隐蔽,而是大张旗鼓地站起来,这在当时是难得见的。但以我个人粗浅的想法,这句话有意思的地方,在于你把作者本人客体化了,你把马原当另一个人或观察对象来写。那时候估计很少有人这么写吧,现在都很少有人这么写。我倒是想到帕慕克在他的《伊斯坦布尔:一座城市的记忆》里写他小时候经常想象在同一个城市的某个角落里存在另一个我。我想作家一般会有这样的想象,但并不是都能把这种想象转化为有效的叙述。
马原:我想小说家都有那种体会、经验。他们会有一个鸟瞰的角度,把自己看成他,而不是我。我也一直都有这样的想象。作家这个职业不就是经常跳出自己来看自己。这对真正的小说家来说都不是问题,虽然读者可能会觉得有些异样。所以,如果说我作为一个读者来看小说这么写,我或许也会觉得惊讶的,也或许会说怎么写得这么精彩。哲学上有句话说,一个人不能同时踏入同一条河流。但你写作的过程,你感觉你趟过旧的流水,你还在经历新的流水。那些小说家们能有的东西,我都有。我是从小说家的角度这么说的。
记者:《冈底斯的诱惑》《虚构》《拉萨河女神》这批作品出来后,有人就说你“先锋得登峰造极”了。因为想到《冈底斯的诱惑》,我就想到虚构对你构成了很大的诱惑。在这篇小说里你放在前面的题记,应该是摘自拉格洛夫的小说,但放在《虚构》前面的题记,你标明出自《佛陀法乘外经》,我开始以为真有这么一部经书,回头看的时候觉得不对劲,这应该是你“虚构”的。
马原:我写题记,就是觉得好玩。我编个经什么的,也是给自己看的。古往今来,人们讲故事,也都喜欢找一个出处,我也算继承传统吧。而且我就是特别喜欢戏弄读者,要是把你带偏了,我会很开心。我很多篇小说都写题记,对我来说是顺手的事,也不用刻意去找啊。我就是喜欢把读者往沟里带,除此之外,没有其他任何着意为之的东西。
记者:那你在好几篇小说末尾附上诗歌,是着意为之的吗?我印象中,也就读帕斯捷尔纳克的《日瓦戈医生》,在小说结尾还附了诗歌,读的时候也觉得是一种很特别的体验,像是歌曲听完了,我们还沉浸在缭绕的余韵里。
马原:没多想,我还是觉得写作需要走点偏锋,写作也需要包含某种诗意。诗意是构成文本的第一要素。如果没有诗意,在我看来,一部小说没什么价值。
2“我虽然不是一个写实作家,但我最在乎真实,因为真实是构成小说质感的那部分。”
记者:我记得上次采访你,你也说到得不得奖的事情。当你反复说这个事情,我都不知道该说你到底是毫不在意,还是耿耿于怀了。
马原:一开始我也没想太明白,但我慢慢就心如止水了,所有奖都跟我没有什么关系,我对得奖就没有期待。再后来,我发现得奖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,因为所有人都得奖了,不得奖多难啊。所以,我现在觉得特别光彩。因为得奖是大概率事件。不得奖才是小概率,我反而很享受什么奖都没有的状态。
记者:那你有没有想过,你为什么总是得不了奖?
马原:我的写作和所有评奖的价值论不一样啊,我在八十年代走红,也跟人家走红不一样。我那些过去的作品,拿出来以后不至于让自己脸红。我自己读它们反而会说,这家伙写得真好,比我写得好。所以我就说我的小说当初不是瑰宝,现在也不是垃圾。在那个年代,马原就是个高度边缘化的作家,过了三十年,马原的小说跟今天新写的小说是相似的,也没有违和感。你看,他们很多小说在时效性消失以后,就被抛弃了。我这些旧书旧作还可以当新书一样面世,还有新的读者去读它,我岂不是反过来占了很大的便宜?
记者:要说你占便宜,你是占了题材的便宜,而不是时代的便宜。你