弹了半个世纪棉花的老林决定退休。
文/沈嵩男
编辑/范婷婷
每一个晴朗的午后,老林的手工棉被店门口,都不缺观众。
纷飞的棉絮中,年轻人看的是新奇,老一辈人眼中尽是怀旧。这些相熟逾十年的街坊,都是“弹棉郎”林上李的老主顾。但是这场“弹棉花传统手艺演出”行将谢幕,街坊们可能再也买不到一床手工棉被了——弹了五十年棉花的老林,准备关店养老。
“很舍不得这门手艺,但年纪大了,身体要紧。”老林对此不无遗憾,他不想闲下来,怕变笨,怕患上老年痴呆。
疫情前,老林已戴了数十年口罩,过去只有纱布口罩,厚厚一张整七层,夏天能捂出一脸汗。近些年,儿子小林买回来几大箱N95,轻便舒适很多。但即便如此,老林肺里仍吸入了不少棉絮。“肺部有明显的结节,久站让两条腿都患了静脉曲张。”老林儿子解释到。
口罩是弹棉郎的必备护具
伴着工业制品长大的年轻人,并不会对此有所触动。弹棉花只是市级非遗,遭历史淘汰的落后生产力。但对曾经婚嫁时必备一床手工棉被的老人们而言,“弹棉花咯”抑扬顿挫的吆喝声,木锤敲击牛筋的弦响,和散落的片片花絮,是他们的共同记忆。
五十年的弹棉生涯
十多年前,老林的儿女定居杭州,为了彼此照看方便,他也搬了过去,还带着他的手工棉被店。
店铺选址在萧山城厢街道,嫌街外边的铺子太贵,老林租了里头的两间车库。合计五十平,一间烧饭做菜,一间工作。
工作的车库,一张桌板占去了大半面积。打、弹、碾、压、修边角等,所有工序几乎都在这桌上完成。桌边过道很窄,仅容一人过,戴着口罩和帽子的老林夫妇穿梭其间。老林用木锤敲击牛筋弦,反反复复,弹散棉花纤维。待松软后,妻子用纱线纵横布成网状,固定棉絮,再拿木质磨盘均匀地碾、压。最后要修边角、做字、抚、套。
弹棉花的“做字”工序
手上的这套弹棉花工具,用了已有四十年,只有木弓上的牛筋弦需要常换。老林称早年拢共花了近一百元,能弹上五十床棉被。但这些器具主人再熟悉,却也记不得有什么学名。只是叫桌板、木锤、木弓。
手工棉被是门熟客生意,邻里街坊有女儿出嫁,逢年过节遇上寒冬,都会找老林弹上一两床新被子。这些主顾多的是时间,老林夫妇工作时,他们就在一旁站着看,唠些家长里短。与此同时,这些精打细算一辈子的老人,其实也在不动声色地做着“监工”:
要眼睁睁看着老林将货真价实的新棉花,满满当当铺齐一整张桌板,再由蓬松松的一片,糅成厚实的一床九斤重双人被。等到沉甸甸地抱在手上,他们心里才感到踏实。
老林夫妇弹棉花过程中
对于手工艺品,有人秉持近乎玄学的推崇。但老林并不如此,他讲求科学:机器会切断棉絮的纤维,成一堆碎棉。但用牛筋弹出来的棉絮,纤维完整。所以手工棉被盖上十年,仍是蓬松的。而工业制品用上两三年,就会缩成一团。当然,同样的斤两,机器棉被价格往往也只是手工的一半。
价格是对手艺的认可,谈到手工棉被,老林语气中带几分骄傲。但当问及何以一弹就是五十年时,老林又十分谦卑——弹棉花苦,钱也少,但我没文化,只能干这一行。
老手艺的网上生意
老林的手艺太好,弹一床被子,往往能用十年,大家换被子的积极性就不高,这些年来,店铺的生意只能勉强维持生活。生意好的时候一个月可以弹上两三百床,但差的时候,老林和妻子就只能将手工棉被卖到超市、家居店。甚至去农贸市场批发水果来卖。
姐姐让小林帮忙想办法,于是,年,“老林手工棉被坊”淘宝店开张了,店里主要售卖手工棉被,也接“旧被翻新”的单子。
“老林手工棉被坊”淘宝店
因为父母手艺的缘故,小林对家居用品的相关问题了如指掌,常常在各种社区论坛上,解答类似大学生宿舍被褥选择,新婚夫妻结婚四件套选择等问题,这间接给淘宝店带来了不少生意。
因为这个,儿子小林还曾被网友私信咒骂“吸血*”,称推着一把年纪的父亲为他干活。小林曾和父亲谈及这件事,老林只是简单地回了一句,都是一家人。
“我父亲觉得要做点事儿,人才不空虚。”老人家闲不下来,不论贫穷富贵,一大把年纪仍是要折腾。与其说他们是劳碌命,倒不如说他们习惯了。
店铺中的商品图片和视频,多是老林工作时的日常。其中一张照片尤为引人注目:
镜头聚焦的是飞扬的棉絮,和古朴的木弓,后面站着虚化后露着粗壮胳膊的老林,戴着口罩和帽子,正用力敲击牛筋弦。
老林、木弓和棉絮
这是“淘宝手艺人”团队替老林拍摄的,他们一直在尝试用商业的方式,帮助传承非遗手艺。小二湘南还把小林拉进了一个群,里面都是手艺人商家,可以彼此交流。小二也会在群里同步一些新鲜的平台动态。
店铺渐渐有了起色,订单越来越多后,小林在父亲的车库里头装了笔记本电脑和打印机。每次有新订单,小林可以远程操控电脑,帮父亲打印快递面单,上面会标注清楚尺寸斤两,老林根据面单制作即可。
最多的时候,店铺一个月能接到两三百个订单。印象中最大的订单,来自于福建太姥山上的寺庙,总额三万元。做的是大师傅们屁股底下的坐垫,为此小林专程去南通定制了坐垫套。
“网上会有来自于天南海北的,定制的需求。”小林说到,“不止于坐垫,也有沙发靠垫,甚至猫窝,但主要还是手工棉被。买家多是讲究点生活品质的小白领、大学生。”前些年有个订单让老林印象深刻,一位媳妇为癌症晚期的婆婆买棉被,为了让老人家早点盖上手工被,老林当天赶工做了出来,并特地缝了祝词。买家收到后表达了感谢。
“还有老客户重复下单了总计四千多元的手工棉被,对父亲的手艺十分认同。”这些蕴藏在生意中的温度,小林都会传达给父亲。
老林父子在沟通订单
但小林称父亲对好评已经习以为常了,所以俩人更多讨论的还是差评:比如有的是因为棉被油脂味重,但这是新疆棉的特质决定的,小林一般都已提前告知客户。也有定制品买家称尺寸不对,有些运输路途特别远的棉被,在路上受到挤压后,肯定会有所变形。
“差评一般沟通后都能解决,买家的素质整体是比较高的。”小林总结到。
走向落幕
年1月,李子柒发布了一条微博:“弹棉花呀弹棉花,半斤棉弹成了八两八哟。旧棉花弹成了新棉花,弹好那个棉被姑娘要出嫁。”
这是《弹棉花》歌谣中的词,而李子柒配的视频,是她自种自采自弹一床棉被的全过程。
李子柒微博发布“弹棉花”视频
评论区有人留言:父亲、爷爷、爷爷的爷爷…世代棉匠。红树弓、老牛筋、千斤盘、棉纱线、牵纱杖、红丝带,样样都在。执弓锤弦的人或老或走,不再穿街过巷拉生意,多少年没听过这弹棉花的声音了。
历史叙事中,棉花郎走南闯北,风餐露宿,确实是贫苦人家的活计。老李出生于温州泰顺,十三岁时就跟着叔叔前往福建福安弹棉花。当时没有车,四百多里路全靠两条腿。弹棉郎,走到哪,弹到哪,主顾会负责吃喝住。但说是如此,也无非是一张桌子当床,地瓜掺米饭,就着咸菜打发一顿。
这已算是好的了,如果没有生意,晚上就只能住窑洞。往地上铺一张油布,垫上旧棉絮,老林称那会儿根本不考虑*蛇虫害,能防风保暖就行。
三十年前老林在武汉弹棉花,一家人挤在桌板上睡觉。冬天冷,室内点起了煤炉,险些一氧化碳中*。好在尚处婴孩期的小林哇哇啼哭了起来,闹醒了妻子。老林回忆起来,仍心有余悸。
“即便现在,晚上也常常是睡在弹棉花的桌板上的。”
从福安到武汉,再到如今的杭州,弹棉郎四海为家,因为一户家庭,三四年只需要弹上一两床棉被,一个地方弹过一遍,以后生意就少了,所以得四处找活计。“手工棉被属于低频消费,生意又有周期性。”儿子小林补充到。“地理因素,气候因素,都有影响。”
年轻的时候,老林也收过徒弟,都是些苦人家的孩子,往往一个猪蹄,一个“意思一下”的红包,就把孩子留在了老林这里。但是这个行当留不住人,当年那几个徒弟,都早已改行。身边相熟的弹棉郎,也先后休业养老。当问到他是否是萧山最后一个弹棉郎时,老林不置可否,只是说好像还有一个,但大概也用上了机器。
弹完棉花休息中的老林
两百年前惠特尼发明轧棉机,将棉絮和棉籽的脱离效率提升了五十倍。弹棉花工艺,似乎落后了整整两个时代。但两百年后,当效率到达极致,反而唤起了人们对手工、手作、古法的珍惜。
随着一代代老手艺人的谢幕,未来这些手艺终将只能以图片、文字的形式被保存,而很难以商品的形式再现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