中国医生,是勇士,也是普通人。
他们也是普通人,会受制于医疗的局限性和生命的规律。他们也会害怕,怕束手无策,怕辜负病人。他们在绝望中争取希望,在成就感与挫败感的自我交战中学会冷静。“行医如临深渊,如履薄冰。”但无论怎样,治愈病人,是他们唯一的职业信念。
深夜12点,朱良付终于走下手术台,但等待他的还有16台造影手术。
身为医生,朱良付常嘱咐病人“正常作息”,但他自己却没法做到。
医院脑卒中绿色通道的发起者、组长,朱良付须24小时待命。
人到中年,他也会担心,“工作量大、作息不规律,自己哪天会突然死掉”;但他知道自己不能死,“家庭责任没尽到,医疗责任也没尽到。国家花了25年,才培养出我这样一个主任医师,如果我死了,就是浪费资源”。
朱良付医生每天写日记,反思自己,他更像是一个入世的行者。
和朱良付一样几乎全年无休的,医院心胸外科主任王东进。
对于这位“心脏上的拆弹专家”,一台5个小时的手术是家常便饭,有时他从早上8点进手术室,一直站到凌晨1点,共17个小时。
王东进说,“心脏外科(医生)得是身体最好的人,身体不好、站台站不住的就被淘汰掉了”。
话虽如此,但长时间站立让他的颈椎病以及小腿静脉曲张越发严重,手术前,他必须穿上弹力袜,有时还得戴上颈托。
王东进忙于手术时,和他同院的急诊科主任王*也在马不停蹄地工作。
急诊科是突发情况的集中地,生与死、是与非、进与退,在这里交织。而急诊科主任是这些矛盾的漩涡中心。
王东进医生在繁重的工作中难得休息。
一天,一位从两米高处摔落的97岁老人被送到急诊科,来的时候已经没了心跳,加之年迈、体质较差,王*判定抢救成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。
但他依旧要求医护人员继续进行胸部按压,而自己则不停和家属解释病情。“有时我们明知道不可能,但目前这种医患关系,还是要做出一些努力,家属心里也有些安慰。”王*说。
朱良付、王东进、王*,他们工作、生活的点点滴滴都被纪录片《中国医生》的镜头跟踪、捕捉。
新冠肺炎疫情肆虐之时,1月27日,《中国医生》低调上线。该片聚焦国内6医院(医院、医院、西交大一附院、医院、中国医院、医院)来自急诊科、肿瘤科、麻醉科、妇产科、手术室、ICU等几十位医生,用克制、冷静、理性的镜头展示了他们在救死扶伤道路上的悲欢离合。
《中国医生》,又名《医心》。
刻意渲染患者的悲惨,某种程度只是在消费苦难
《中国医生》从策划、拍摄到完成,历经两年时间。总导演张建珍看了成片不下20遍,每次看都会被打动,“这种感动源自医生真实的话语和行为”。
而这些言行,如果没有摄像机,往往会被我们忽略。因为它们既不波澜壮阔,也不悬念迭起,反而太过细碎寻常。
就像有“江淮名医”之称的中国医院耳鼻喉科主任医师孙敬武,他会用半个小时和小病患的母亲一点点解释何为人工耳蜗植入。
而当这场繁复精微的手术顺利结束,这位被拍摄团队称作“老*牛”的医生马上投入下一场手术,水都没顾上喝一口。
就像医院重症医学科主治医师虞竹溪,她天性乐天开朗。因为生产导致肝脏破裂、一直戴着呼吸机的产妇沙媛最喜欢用写字的方式和虞竹溪交流,一沓A4纸被她写得密密麻麻。
在沙媛心里,虞医生就是她的小太阳。当沙媛终于摘掉呼吸机,她对丈夫说的第一句话是:“跟虞医生说,谢谢她!”
虞医生一直支持着患者渡过难关。
还有医院感染病科主任医师潘红英,守护肝癌病人辛月芳整整10年。
10年间,潘红英工作调动到哪儿,辛月芳就跟到哪儿。辛月芳一次次发病,潘红英一次次把她从死神那里拉回来,并且想尽办法为她开疗效好又能报销的药,为她的病情殚精竭虑。
也许,这种种细碎与寻常背后,正是让人动容的医者仁心。
而拍摄医生,是张建珍的一个心结。
年,由于父母先后被诊断为肿瘤晚期,张建珍几乎医院。
每天早晨,她都盼着8点的查房,“那是漫长的等待,因为你没有任何解决办法,唯一可以依靠的只有医生。看到他们,你在心理上会得到某种慰藉”。
父母的患病、离世,让张建珍真切感受到医生与病人的关系是彼此依靠。年,她制作了一档医疗题材真人秀节目《因为是医生》,母亲当年的一位住院医师就出现在节目中。
十多年来,张建珍一直想呈现医患之间的“温情与良善”,这也是《中国医生》的基调。
“我们想让大家多维度了解医生,至少知道他们不是我们在门诊接触时那短短几分钟的样子,知道他们背后的职业追求,知道他们给病人医病时的心理状态,知道他们始终会将救治病人作为职业的最高目标……”张建珍觉得,了解之后才能理解,有了理解才能建立信任。
但《中国医生》不会刻意赞美。张建珍记得,那条“护士怀孕9个月,仍在抗疫一线”的报道让不少朋友圈中的医生愤慨不已,“这种报道既不讲科学,也不讲人性”。
《中国医生》对于总导演来说,是意义非凡的作品。/
张建珍BNU《中国医生》不赞美、歌颂,也不会刻意渲染冲突。“毕竟冲突是少数的,而且各种关于伤医事件的报道已经够多了。大家在互联网上义愤填膺,可是什么问题都没有解决;非但没解决,还让有些人以为只要自己不爽,医院发泄,这对缓解本就脆弱的医患关系毫无益处。”
张建珍还有一重身份——中国社会科学院新闻与传播研究所副研究员,多年的学术经验让她发现,大概十年前,媒体在报道医疗纠纷时,往往带有强烈立场,“认为患者相对医生是弱者,因而刻意渲染患者的悲惨,勾起大众对弱者的同情”。
但张建珍觉得,一些既没有搞清事实又无法提出解决之道的报道,某种程度上只是在消费苦难。
理解对生命的抉择,是医生成长的第一步
张建珍和团队不想消费苦难,他们追求的是用真实的镜头语言记录一个个有温度、有感情、有矛盾、有希望的医患故事。
《中国医生》是中国社会科学院新闻与传播研究所“互联网治理与建设性新闻研究”的成果之一。在所长唐绪*看来,建设性新闻的特点就是积极与参与。
“所谓‘积极’,是给人向上向善的信念和力量,即便是揭露问题,出发点也是为了解决问题;所谓‘参与’,指媒体和记者不再置身事外,而是作为社会成员之一,介入社会问题的解决过程。”唐绪*觉得,这一理念体现在《中国医生》上,“就是真实地还原了医生到底是怎样的人”。
年8月,张建珍带领拍摄团队到6家医院调研。“医院拍摄三四名医生,但我们希望院方可以至少推荐30名医生,也就是拍摄数量的10倍。”
调研阶段,团队走访了近名医生。几乎每一位医生,张建珍都会进行面对面的深入交流。
用最普通的方式,记录下他们最不平凡的生活。
她会问医生三个问题:“为什么选择做医生?有没有后悔?会不会让子女做医生?”张建珍觉得,这三个问题,可以让她和团队快速了解医生的内心,“确实有人不想让子女做医生。因为那是一个没有私人时间、私人生活的职业,工作环境又不安全”。
但张建珍发现,仍有不少医生,特别是优秀医生,“觉得做医生非常有成就感”。
虽然得到的答案不尽相同,但拍摄团队没有刻意回避任何想法,“我们就是想呈现一个群体的不同面向”。基于这种思路,《中国医生》选择了不同年资、不同科室、不同岗位的医生作为个案。
分集导演张征负责医院的具体拍摄。最初他锁定王东进等国内外知名专家,随着接触加深,张征不免琢磨:这些业界大咖究竟是怎样一步步成长起来的?
这时,他遇到了烧伤整形科住院医生徐晔。
徐晔正在和病人家属沟通病情。
那时的徐晔刚刚工作不久。张征与他第一次见面时,徐晔面露疲惫,他说自己的科室正在合力抢救一位被工厂钢水点燃、烧伤面积95%以上的重度烧伤患者,这也是他从医以来参与抢救的第一位重度烧伤患者。因经济原因,家属想放弃。
通过和徐晔的交谈,张征感到他内心的挣扎和矛盾。“他在从医之前学到的是如何用医术救人,但人世间是复杂的,医生的职业要求和人心的复杂撕扯着这个年轻医生。”张征当即决定,把处在矛盾旋涡中的徐晔作为拍摄对象。
最终,徐晔没能留住这位病人。由于家属选择放弃治疗,病人在出院后不久离世。
《中国医生》中记录的,是徐晔和另一位重度烧伤患者老刘的故事。59岁的老刘因煤气爆燃,全身烧伤面积同样高达95%。
每天,徐晔要给老刘进行一次长达两小时的“酷刑”——换药,他要把老刘的伤口打开,上药,再包好。
他用言语安抚老刘,就像安抚一个孩子,因为他知道,整个过程无比痛苦,接近“不可忍受”。
世上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。
老刘没有医保,将近百万元的治疗费用,老刘的儿子说,“只能走一步算一步”。最终,老刘的儿子还是放弃了,老刘被强行出院。
站在空荡荡的病床前,徐晔沉默良久,他想起烧伤科前辈说的一句话——“有可能医术都还没有碰到瓶颈的时候,就已经遇到人心的瓶颈了。”
但徐晔也会反问自己,什么才算“把病人治好”,“是通过治疗让病人可以出院,但日后生活质量大幅度下降,同时也给家庭带来沉重的负担;还是应该尊重患者家属的选择,因为他们也是这场灾难中的受害者”。
在张建珍看来,每个医生都会经历徐晔这样的“成长困惑”,而年轻医生正是在迈过一道道心理关卡后才逐步成熟。
“就像那些大医身上都有非常从容的气质,因为他们早已看淡人间浮沉。学会理解并接受病人和家属对生命的抉择,是作为医生成长的第一步。”
徐晔有时觉得,医生不是冷酷,而是锤炼之后变得冷静。
而这种似乎不近人情的冷静,或许也是医生最大的温情。“在医院这个最接近生与死的地方,他们必须理智地分析每一个生命的可能。这样我们才不会困于起死回生的幻想,才能给予生命最大的尊重。”张建珍说。
“救人救国救世,医病医身医心。”
在针对疾病的战役中,医患双方共同的敌人,是疾病本身
接受生命的易逝,也是医生成长道路上必须跨越的鸿沟。
张征记得,医院最年轻的副主任医师魏嘉和他讲,前辈告诉她不要和病人成为朋友,尤其是她所在的肿瘤科,“因为你无法承受朋友在你手上离去”。
中国科学医院血液内科主任孙自敏就体会过这样的切肤之痛——24年前,她没能从死神手中救下自己的同窗好友。
然而,让孙自敏痛苦的不止于此,她和拍摄团队提到:“年,我们做了全科15年的白血病回顾性分析,发现所有的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人就剩一个。最后那个病人也不在了,全*覆没。也就是说我们这么多医生工作了15年,等于白干了,没让一个病人活下来。”
“她一度觉得自己这个血液科医生干不下去了。”张建珍记得,孙自敏和她讲,自己晚上睡觉,梦里病人都会死死拉着她的手。
“这个职业很特殊,每个医生都曾因病患的死亡经历过良心拷问。对这个职业而言,巨大的成就感与挫败感永远并存。”在张建珍看来,那种挫败感一方面源于医学的局限,一方面源于人人都可能出现的抉择失误,“但这种失误的代价太大,很可能是生死一线”。
然而悲伤与自我怀疑并没有让孙自敏一蹶不振。0年,孙自敏成功完成了国内第一例脐带血移植手术,此后,她带领团队给了一个又一个病患生的希望。
有时候支撑医生坚持下去的,就是成就感。
《中国医生》记录了孙自敏和病患沟通的一个场景。在给一名10岁的血液病患者进行治疗前,孙自敏这样说:“我们医护人员和家属、病人三方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,目的是一样的,只是分工不同。就像我们打突围战,能不能冲出去,你(患者)是战士,我们是制定方案的人,你爸爸妈妈是准备粮草弹药的人,最后成功肯定是我们共同努力的结果,但关键的人是你。”
孙自敏的这段话,说出了很多医生的心声:在针对疾病的战役中,医患双方共同的敌人,是疾病本身。
然而,现实生活中朱良付遇到的却是要把他“撕成碎片”的病人。
说这话的老人,认为朱良付把自己的丈夫医死了,然而她一边骂人一边说:“我最近血压高了,你给我看看。”朱良付明白,老人其实明白他是个好医生。“但这并不耽误她投诉我。”
大概正是因为医患关系紧张,所以片中才有这么一幕:一次急救手术前,朱良付先用手机录下与患者家属的对话,确保他们知道手术可能存在的风险。
“医生不是万能的上帝,但人文是有温度的。”
在张建珍看来,医患冲突的发生,很重要的一点在于普通人对医生有过高期望,“这种期望甚至超过医学所能达到的,大家不愿认可医学的局限性,当过高的期望落空,就会产生矛盾”。
另外,中国医生就诊压力大,超过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,“我们中国人看病还有一个观念——医院的医生才是医生”,医院医生接诊人数过多。
就像片中出现的医院骨科主任邱勇,一次门诊同时开6个诊室,每个诊室由医学生或助理先期了解病人的基本情况,邱勇本人则在6个诊室巡回问诊。
张建珍记得,拍摄时有病人直接甩出一句“挂了两个月号,看了30秒”。“但他(邱勇)只有用这种方式才能快速解决问题,才能给更多人看病。”
董长宪医生谈到患者时落泪。
也许有些矛盾不能在短期内解决,但光芒万丈的《希波克拉底誓言》不能遮蔽医生本身的生存困境,相对事迹歌颂以及伤医事件发生时那些稍纵即逝的痛惜情绪,医生们更需要切实可行的保护措施。
张建珍觉得,医院都应当加强安保力量,保护医护安全。“尤其是儿科、急诊科,这些医患矛盾最突出的地方。”
在医院拍摄时,团队发现院内有多名保安,“医院巡逻,每个病区护士台下都有一键报警按纽。这对于伤医者会形成一种震慑”。
“你有没有把病人当成你自己的亲爹,这才是衡量的标准”摄制团队有时也会和医生们聊到医患话题。“他们其实最希望的,是病人能更信任自己。”在张建珍看来,某种程度上,正是病患的信任,让医生义无反顾、甘愿冒险。
“对于一个生命的救治,在没有最好的办法的情况下,就需要放手一搏。有些抉择背后存在极大风险。在这种情况下,医生怎么选择?如果病患和医生关系敌对,医生往往不敢冒险。万一结果不好,他会面临投诉等问题。”
摄医院尹万红医生,由于拍摄素材不充分,没有出现在剪辑好的成片中。
张建珍本打算让团队去补拍一些细节,但尹万红回了一条